在甜宠形制中往精神方向做了一些努力 苏七七 《鬓边不是海棠红》的片首曲用了当代人最熟悉的几句戏曲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汤显祖《牡丹亭》里的这几句词,写得震古烁今——可以与唐诗宋词最好的句子放在一起相比。它说的是杜丽娘的一次游园,但又说的是美,是时间,是满目繁华终将消歇,有多少深情与传奇都湮没不表。它很切《鬓边不是海棠红》的题材与主题,题材是戏曲,主题是知音。 这样的定位,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是很高的,特别是在观众习惯了在电视剧里找“甜度”与“爽感”的观剧心态下,要更快的发糖节奏,要更爽的打脸体验,做到曲高已经不易,曲高要是和寡了更加麻烦,在格调的高雅与大众的爽点之间找到平衡,是《鬓边不是海棠红》想走得更远的地方。 传统文化的传承,要能在物质层面上还原,又能在精神层面上推陈出新 从戏曲这个角度看,于正说了要传承传统文化,但电视剧不是戏曲的推广片,电视剧中戏曲段落的穿插,要能够与剧情的推进,与人物的设定相结合。 《鬓边不是海棠红》中的戏曲“植入”得相当准确,比如商细蕊生气师姐嫁人,重逢时用了一段《救风尘》的道白怼她。但如果仅止于这样的剧情层面的结合,只是把戏曲给功能化了,最好的插入段落,要能体现出戏曲本身的美学高度,它是在怎样一个层面上,能让“角儿”倾情演绎,又能让“座儿”满心共鸣的,在艺术的高光下,人物之间的情感又能得到怎样的升华。 电视剧的第一个小高潮在第六集,程凤台程二爷听商细蕊商老板唱了一出《长生殿》,台上台下的镜头剪切里:“商细蕊载着杨贵妃的魂,亦歌亦舞,踽踽独行,岁月都在他的袖子里,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不知自己身在梦里,一梦一生,一生一梦。”这段戏里,尹正的扮相是过关的,黄晓明的演技也是过关的,视听剪辑把舞台与回忆,思绪与情感粘连在一起,是电视剧中拍得极好的一段,这一段立住了,两个人之间的“知音”的关系也立住了。 几段戏曲为核心的部分,都是电视剧中格调最好的部分。陈纫香与商细蕊去了南京,泛舟秦淮河上,叫了花船,邻船传来的是苏州评弹《秦淮景》,而商细蕊一时兴起唱的一段昆曲却落在了刘汉云的耳中。接下来陈纫香商细蕊的一出双簧是有趣的情节桥段,刘汉云因此收了商细蕊当干儿子更为后面的重要情节埋下伏笔。而这段昆曲出自《玉簪记·琴挑》,词曲皆极美:“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昆曲作为百戏之祖,在当时已是知识分子阶层欣赏的曲种,这个曲子,既能显出昆曲之雅,又能显出商细蕊的功力和刘汉云的品位。这段戏在烟波画船之间,在小楼锦帷之间,名伶艳伎高官的交游,拍出了充满年代感的韵致。 在传统文化的传承,要能在物质层面上还原,又能在精神层面上推陈出新。物质层面上的还原,服化道等,《鬓边不是海棠红》确是电视剧中做得最用心的,从建筑到陈设,从服装到首饰,都精致得当——没有物质层面的还原,精神层面的重现无从谈起,而精神层面,任何传承都需要唤起当代人的共鸣与共情。 有趣的是,《鬓边不是海棠红》中最能唤起共鸣的,是对这些名伶的追捧,这正是当代追星文化、粉丝文化的祖师爷。在看剧时,弹幕中不时飘过诸如“出道”“粉头”“唯粉”之类的粉丝圈名词,绝大部分的观众,要靠弹幕中的行家知道戏唱的是哪一出,但对程二爷追捧商老板的各种行为,都很了然于心,弹幕里最多的,是表达对某个明星的喜爱痴迷。说到底,粉丝与明星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情感与心灵的寄托,这种寄托里又可能掺合着青春期的迷狂,集体感的感召。 追星起于审美,但在追星浪潮中,审美是容易在强烈情感中被引导的——从追星文化这个容易理解的角度进入《鬓边不是海棠红》,但在其中受传统戏曲之美的熏陶,这确乎也是传承的一种方式吧。戏曲的当代传承,是不可能刻舟求剑的,属于戏曲的时代与语境都已过去,盛况不可复现,但戏曲像是一座宝山,里面藏着音乐、文学、表演等等的珍宝,依然为当代文化与艺术的发展提供着资源与灵感。当《鬓边不是海棠红》以传统文化的传承为己任的同时,是被戏曲的珠光所照亮而有着非同俗流的气息的。 在被大众需求和接受的“甜宠”以及作为文化遗产精华的“戏曲”之间做出平衡和妥协 在《鬓边不是海棠红》中,程凤台与商细蕊的关系是电视剧的主线,这条主线其实有点先天不足,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起点很高,没什么可波澜起伏的,放在剧中的时代背景下,富商捧个角儿这样的关系,也没有什么外来阻力可言,剧情主线只能是商细蕊遇到各种问题程凤台帮他解决,这其实就跟一切霸道总裁甜宠剧设定没啥不同,其实爽得非常廉价。 但好在以戏曲为题材,剧中有不少对梨园故事的描写,这些故事反而是历史积淀的,有现实质感的。比如宁九郎的部分,有一代名伶老去的风采;比如小周子的部分,有梨园行里师徒之间残酷关系的描写;比如原小荻与俞青的部分,他们也算知音,却还是真情错付了薄倖。商细蕊这个人物的人设是天才艺术家,但心思单纯性格任性,没有性格深度可以挖掘,表演的空间有限——这人物被拿来与《霸王别姬》的程蝶衣相比,单在人物设定上就差得很远。但好在有不同年龄的梨园子弟的形象互补,在群像的交织、语境的复现里,人物显得不那么单薄。这是一条艺术的线索,而另一条线索,则是以曹程两家为核心,往家国情怀的方向上走。 归根到底,《鬓边不是海棠红》的目的不是求深。《霸王别姬》是非常严肃的悲剧,一意求深的作品,而《鬓边不是海棠红》是浅中求一点深,在轻喜剧的基调上,在轻松欢脱的基调上,有深一点美一点的段落。观众为什么需要甜宠剧?因为甜宠是最轻松的亲密关系。人本质上是害怕孤独的,但现代生活中建立起亲密关系的物质与时间成本都相当高,甜宠是奶油蛋糕式的亲密关系,带来入口即化、毫无负担的愉悦感。但精神上的过分偏食显然也带来精神的不健康,甜宠剧的发糖率越来越高,发糖量越来越大就是一种恶性循环,是文化产品的创作者与消费者之间互相不负责任的关系。《鬓边不是海棠红》依然是一部甜宠剧,在用发糖来吸引观众上,它同样是毫不犹豫的,但是因为这个题材上的历史与文化的积淀,它带来了文化含量与文化高度,让爽剧往正剧的方向靠拢,没有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服化道的物质基础,在“知音”的定义下,甜宠也可以往精神的方向上做一些努力——艺术,给情感带来升华的可能。 戏曲也是过去的大众文化,在时代的变迁中,大众文化中最美的那部分,被保存下来成了文化传统的一部分,而新的大众文化,总是要在大众的需求度接受度与吸取文化遗产的精华中做出平衡与妥协,既希望得到关注度与点击率,又希望能够继承到真正的美,变化出有意思的新。从电视剧这个角度上说,现在的平衡出现问题并不是过于求深求美,曲高和寡,而是绝大多数电视剧都过于迎合观众,思想与审美低幼化。《鬓边不是海棠红》在甜宠的形制之中,靠住戏曲这棵大树,往知音、往家国这样严肃深远的主题上做了尝试,有了一些真的动人感人之处,比起《延禧攻略》这样的爽剧,要更进了一步。(作者为文学博士、影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