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童、侯孝贤、杨德昌、蔡明亮等中国台湾新电影名将之后,钟孟宏是台湾地区重要且独特的影人之一。重要,是指他导演及监制的作品虽然数量屈指可数,却足以构成与前人的创作发生对话的组曲,让观众看到台湾电影中家庭与社会、个体与时代关系的衍变,同时每一部都得到金马奖、金像奖等华语影坛颇有分量的电影奖项肯定。独特,是说从事过十余年广告及MV拍摄工作,人到四十才正式拍电影的他,同时是自己作品的编剧和摄影师,人生经历让他借助电影审视生活真相时,既有成熟明确的主题诉求,又有跳脱常规的影像风格。 他备受好评的新作《阳光普照》,乌云追赶烈日,暗夜驱逐白昼,一个原生家庭面临瓦解,不过暴雨过后,和煦的阳光依然照耀黑色的大地。残酷丛林中看似开出了温情之花,然而冷风袭来寒意乍现。片中失职的父亲逐渐意识到身上的责任,以摧毁他者家庭根基与性命的方式,切断牵引自己家庭滑向深渊的外力,但他的行为并非由以牙还牙或人性本恶决定,而是社会层面的人际情感交流模式出现断裂,家庭对外的社交功能日益萎缩的结果——家庭或个体蜷缩在各式各样的楼宇自成一体,是当下许多城市的基本景观。 由此导致的《阳光普照》里的父亲形象,与传统认知里一家之长的男性威严或者身挑重担相距甚远,而由父亲主导,关联两起死亡事件的亲子关系,则是钟孟宏在《医生》《第四张画》《失魂》《一路顺风》等影片里有关家庭、亲情等未竟话题的延展探讨。钟孟宏虽让在台湾电影中经常失语甚至干脆缺席的父亲有了显眼的位置,设下的家庭内部交流地带却异常狭窄,使观众不免想起他监制的《大佛普拉斯》中的台词——“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了,人们可以搭乘太空船到达月球,却永远无法探索人们内心的宇宙”——哪怕亲人之间。 与死亡相伴的父子关系 2006年,钟孟宏推出电影处女作纪录片《医生》。在美国迈阿密一家儿童诊所任职的华人医生温碧谦,诊治一名来自秘鲁的12岁男孩时,想起几年前上吊自杀将生命定格在13岁的儿子Felix。秘鲁男孩与Felix一样,都是热爱绘画的早慧少年,只是一个身患绝症渴望活着,一个身体健康向往死亡——Felix不但在家人面前展示过理想中的坟墓模样和陪葬品,还瞒着他们尝试过自杀。 温碧谦夫妇以美国开放式的家庭教育观念,与Felix及他们的女儿相处,两人充分尊重孩子的个性,赋予他们独立自由的成长空间。家庭录像带呈现出的亲子关系非常和睦,一家四口常常有说有笑,Felix像个活泼又懂事的小大人。对于Felix关于死亡的想象,两位家长仅仅看作是他早熟的一种表现,得知他尝试过自杀,他们也只是劝诫儿子不要再做类似的冒险,并没有深入了解Felix隐藏在笑脸背后的内心世界。温碧谦的父母从台湾老家来到美国与他们团聚期间,Felix躲进衣橱结束生命。 钟孟宏克制的镜头下,并无对美国家庭模式的评判,温碧谦夫妇追忆爱子的情绪也很平静,他们似乎已经走出悲伤。但其实内疚与自责充斥访谈过程。温碧谦尝试通过录像带、儿子的画作等遗物,找到打开Felix阴郁心门的钥匙,可是没能成功。 这一似乎无解的谜团,同时影响钟孟宏其后的创作,让他持续通过解码家庭成员之间隐藏于心的秘密的方式,探讨父子关系以及家庭存在的意义。 《医生》中的Felix描绘自己生殖器官的画作,在《第四张画》里充当了男孩小翔的第二张画,与小翔此前此后画的父亲遗像和透露哥哥死亡秘密的梦境,一道指向他成长的坎途。失去生父与哥哥,中断和教过他做人道理的教工爷爷、带过他“行走江湖”的小混混的联络之后,小翔人生路上的男性引导者只剩下继父。但小翔洞察到哥哥的死亡与继父有关后,本就视他为累赘的继父,用拳头迫使他把秘密埋葬。小翔的第四张画是他的自画像,影片尽管没做展示,观众却能想象堆积的心事塑造出怎样的少年面孔。 到了《失魂》,温碧谦本色客串出演的医生,接待了一对父子。他将父亲口中的精神出了问题、好像变了个人的儿子通体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而这对看起来平常的父子,更有医生看不到的隐情。儿子晕厥醒来不再与任何人交流,甚至失手杀死自己的姐姐,父亲处理了现场和前来找寻妻子的女婿。警察介入,没能阻止父子两人继续犯罪。真相逐渐浮出水面,父亲承担所有罪责。但自始至终,父子缺乏真正的沟通,儿子失魂到底是真是假,父亲无从得知。 相比上述几部影片,《阳光普照》里的父子情感,更为密切地关联社会现实。片中的四口之家,是观众较为熟悉的一种典型中国原生家庭。长子阿豪优秀孤独,承载全家希望,次子阿和叛逆顽劣,与哥哥对比明显。父亲阿文沉默寡言,只肯承认阿豪一个儿子。母亲琴姐鲜少流露情感,努力充当调和角色。这家人的生活并没被“阳光普照”赋予明亮底色,从中派生的亲子尤其父子关系,起初便被阴影笼罩。 务实的父亲让家庭失衡 台湾不乏父亲缺席或失语的电影,意指历史吊诡或时代症候。王童的经典三部曲《无言的山丘》《稻草人》《香蕉天堂》,亲兄弟或异姓兄弟联手塑就台湾近代史,父亲被隐于历史深处。侯孝贤《童年往事》、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蔡明亮《青少年哪吒》等影片中的父亲,身份随着时代进展发生变化,但无论体弱多病的外省人、不能发声的知识分子,还是愁眉苦脸的出租车司机,年轻人都无法通过他们领会成长,只能自行感受世界的精彩与残酷。台湾新电影之后,众多展示成长困惑的青春片里,更加没有父亲的身影。 杨德昌《一一》中由吴念真饰演的NJ,同时承担社会与家庭功能,是台湾电影中少有的“内通外达”的父亲。然而身处东方人伦价值与西方文明理念激烈碰撞的台北,他在面对朋友、客户乃至家人时,儒家的做人准则不断受到挑战。对于专注拍摄别人脑袋,帮他们发现“背面”的儿子洋洋,他给不出任何成长建议。 相比NJ,《阳光普照》里的父亲阿文更为务实。片中多次出现的“把握时间,掌控方向”,是阿文工作的驾校的校训,也被他奉为人生信条经常念叨。他对两个儿子爱憎有别的原因,某种程度上是他以为阿豪在按照八字方针生活,阿和则是完全背离。他的态度除了让阿豪身上堆积的压力越来越大(阿文拿给阿豪的不同年份的驾校宣传册,被阿豪一股脑丢到角落,他不仅没被印在册子封面的这八个大字激励,连拿手册当演算纸的兴趣都没有),也令他与阿和的关系步入僵局。阿和只能走出家庭混迹社会,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招致阿文更多的厌恶——阿和与朋友菜头砍伤黑轮被送进少年辅育院,他竟然视为解脱。 但电影中真正解脱的,是跳楼自杀的阿豪。而这个阿豪平生所犯的唯一错误,在电影里具有多重意味。它让阿豪讲述的“司马光砸缸,发现躲在暗处的小孩是本人”的故事,脱离隐喻直接关联他的命运,他因死重获新生;同时,刺激阿和醒悟自己虽然不被父亲需要,但女友小玉和她腹中的孩子正在等他。更重要的,是让阿文意识到他与家人的相处方式出了问题,他对他们一点也不了解。 借助探索频道相关海洋秘密的纪录片,阿文尝试读取阿豪在房间张贴海底图片的原因,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他的梦中,阿豪一如生前般温柔,陪他在家门口的小巷走了一段夜路,正式与他告别。这个梦可以理解为阿文“日有所思”的结果,也可以看作是阿豪的托付,一句“爸,我不陪你了,我往这边走”,提醒之前只愿意承认阿豪一个儿子的父亲,正视他现在真的只有(剩)阿和一个儿子,要好好珍惜。 悲剧性由家庭延至社会 阿文珍惜阿和、保护家庭的方式,是用力把阿和新生路上的绊脚石——菜头踢开,再彻底碾碎。但菜头是否罪当致死?影片的悲剧性借第二起死亡事件,被钟孟宏从家庭内部推至社会层面,指向人间失格。 青少年庭审现场,阿和把砍断黑轮手臂的责任几乎悉数推给菜头,全然忘记了菜头帮他出气时的仗义。他提前结束刑期回归社会后,更没去看尚在服刑的菜头一眼。更为可悲的是,菜头回到家中,发现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奶奶被送到了养老院,奶奶因为交不起黑轮的赔偿金,他们的房子已被法院查封——假如阿文能像几次找到他的黑轮父亲所希望的,帮助菜头奶奶分担赔付费用,这一切本可避免。 出狱的菜头三番五次“打搅”阿和,固然有不甘心的成分,他在乎阿和这个唯一的朋友也是事实。正是因为在意,不想阿和因为车里有烟味再被老板责骂,他才下车抽烟,给了阿文杀掉他的机会。 可是这种友情,明显被阿文父子乃至琴姐、小玉,认为廉价且有害——他们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菜头的友谊,阿和可能早就在家中窒息。那么社会是否还有孕育“健康”情谊的土壤?钟孟宏给出的答案很悲观。 优等生阿豪作为另一种年轻人,也只有一个在补习班被动认识的朋友晓贞。然而晓贞听他讲了司马光的故事(如果晓贞跳上第一辆公交车,故事可能会被阿豪永远藏在心底),陪他逛了动物园,并没能让他放下心结。阿文更用他对黑轮父亲及菜头奶奶的行为,说出部分中年阶层对于情感交流的冷漠,他们并不在乎有无同理心,求的只是自保。 缺乏同理心的社会,法规制度对公正的保护止于浅处,会把犯案的菜头与阿和收监教育,但面对更为复杂的问题却是失能的,无法改变菜头奶奶被驱赶的命运,她的死更是无人问津。活于其间的家庭成员被“阳光普照”的办法,似乎只能是受过伤,成为彼此的太阳。 梅生 |